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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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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陽牧秋是登上仙舫時,收到那封辭別信的。

信的內容不長,不過寥寥幾筆,還有被墨汁塗抹過的痕跡,字跡又大又醜,普通人一眼便能看完整篇內容,何況向來一目十行的城陽老祖?

可他卻捏著信,久久沒動,薄薄的信箋都快被捏穿,郗鶴窺著自家師尊黑如鍋底的臉色,唬得低下頭不敢說話,心裏直呼後悔,怎麽就親自把小狐貍精留下的信交給師尊了呢?這明顯是銀絨惹他不開心了!兩夫夫的事,殃及了他這條無辜的池魚,罪過罪過!

但總僵持在這裏也不是事兒,仙舫上兩百餘名弟子還等著呢,郗鶴鼓起勇氣:“師尊?他說了什麽,要不要派人去找找?”

城陽牧秋把信紙揉成一團,隨意往地上一擲:“不必!按原計劃啟程,回太微境。”

……師尊這態度,莫不是他們真的掰了?

不過郗鶴不敢再問,忙應下,退了出去。

待到自家徒弟出了門,城陽牧秋卻黑著臉張開手,地上的紙團兒又重新回到他手上,上面的字跡雖醜,卻很容易辨認,沒什麽歧義:“咱們恩怨兩清,所以不好意思再叨擾,後會無期!”

他咀嚼著“恩怨兩清”,“後會無期”兩個詞,又生出了把這紙團揉碎的沖動,卻終究沒舍得,反倒逐字逐句地研究起來,而後發現背面似乎還有墨跡,像是不小心拓印下了其他紙張上的文字。

難不成這不是初稿?

城陽牧秋拿出鉆研上古殘本術法的勁頭,仔細辨認,終於勉強拼湊出拓印下的內容是什麽:[狗男人,又打我屁股!好疼,今晚也只能撅著睡覺了,不過已經報仇了嘿嘿,在他的茶碗裏吐了口水],後面還有一個大大的“X”。

城陽牧秋:“…………”

這是……記仇嗎?

他知道小毛團兒心眼小,卻沒想到心眼小到這種地步,簡直睚眥必報!

不過……城陽牧秋忽然福至心靈,喃喃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
這些日子,宗門內外對於他和陳向晚的傳聞,城陽牧秋也略知一二,但他一向覺得這是無稽之談,除了當年被陳宗主提親的時候,做了直接的回應之外,其餘時候從不理會,懶得在這種長舌婦才關心的小事上浪費口舌。

可銀絨大約是不一樣的,小狐貍精這般錙銖必較,突然悶聲不響地離開,必定有原因,應該就是……昨日他和陳向晚的談話吧。

城陽牧秋越想越覺得有可能,一定是他誤會了,才賭氣離開,竟然還說什麽“後會無期”,氣性夠大的。

“師尊,都已準備好——”郗鶴折回來的時候,看到自家師尊手裏的紙團,不由得頓了頓,而後假裝什麽都沒看到,繼續問:“我們何時出發?”

城陽牧秋:“叫清田,清軒二人過來。”

“?”郗鶴,“是。”

清田和清軒二人從來沒單獨覲見過掌門師祖,在一群弟子歆羨而嫉妒的目光中,領命而去,卻直到仙舫啟程,也沒再回去。

清田、清軒二人剛目送自家師門的仙舫升空遠去,就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萬劍宗陳少宗主,陳向晚一襲白衣,手持折扇,仍舊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儒雅風流,說話也叫人如沐春風,並不端架子:“可否向兩位道友打聽些事?”

二人忙道不敢,有事吩咐便是。

陳向晚:“也沒什麽,就是好奇,太微境所有人都走了,為何唯獨你們二人留下來,可有什麽要事嗎?哦,如果涉及到秘密任務,便當在下沒問過。”

“沒什麽秘密,”清田客客氣氣地說,“只是留我二人在此歷練一番。”

陳向晚挑眉:“歷練?”

清軒驕傲道:“掌門師祖器重我二人,親自傳授一套功法,命我二人在長洲修煉、體悟,當做歷練!”

陳向晚:“沒有別的事了?”

清軒:“對了!若是胡公子找回來,順便把他帶回太微境去。”

清田開始咳嗽。

陳向晚面色沈了沈,但很快又笑起來:“胡公子,是那只一招殺退無量宗、玄陰谷弟子的妖狐嗎?怎麽,他沒跟著回太微境?”

“正是!”清軒三言兩語把銀絨如何留了封信便不辭而別、師祖如何震怒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,只不過他並不知道信的內容,只說銀絨留了信便走了。

清田差點沒把肺咳出來。

陳向晚朝二人拱拱手:“多謝告知。”

待到陳少宗主離開之後,清軒擔憂地問:“清田師兄,你不舒服嗎?怎麽一直在咳嗽?”

清田氣得又咳了兩聲,虛弱地捂著胸口:“你怎麽什麽話都往外說?這是師祖吩咐的私事啊!”

見清軒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傻樣,清田忍不住道:“你來說說,掌門師祖叫我們做什麽?”

清軒:“讓我們留下來修行,歷練,體悟,順便把胡公子接回去啊。”

“錯,”清田被自家師弟蠢到,揉著太陽穴說,“是讓我們在這裏等著胡公子,順便歷練,作為報酬,掌門師祖還賞了一本秘籍。”

早在師門大比進行中的時候,陳向晚便偷偷關註了銀絨,因而對他身邊的清田、清軒、奎岳三人也很眼熟。

忽然見到田、軒二人,他便心生疑竇,果不其然套出了那只狐貍精的消息,好消息是那媚妖終於走了,壞消息是牧秋居然專門派人等他。

陳向晚從來沒有向現在一樣憤懣嫉妒,城陽衡是什麽人?高高在上,鐵石心腸,視眾生如糞土,仿佛沒有情緒一般。

但他卻為了那只狐貍生氣,生過氣之後,竟然還專門派人守在此處,等著護送他回太微境,不就是擔心他的安全嗎?

陳向晚隱隱覺得,這種近乎細心的呵護,與他對自己的保護是不一樣的,相較之下,城陽牧秋對自己的保護,更像是他所說的“報恩”和“責任”,而對那只狐貍精……說不上是愛是厭,但糅雜了喜怒嗔怨,他好像只對那媚妖才有類似普通人的情緒。

這讓陳向晚非常不安。

陳向晚是陳老宗主的獨生子,雖出落得溫文爾雅,很識大體,但真想任性,也無人敢忤逆,他少見地任性了一次,說自己想留在長洲游玩,便將宗內事物交代給幾位長老,兀自留了下來。

萬劍宗幾位長老規勸無果,如今老宗主又在閉關,連千裏傳音也不行,於是只好表面上答應,暗地裏留下幾個高手,暗中保護少宗主。

陳向晚實在是心中不甘,決定找到銀絨,看看這只狐貍精到底是何方神聖,究竟用了什麽法子,竟能勾住牧秋的魂兒,他花了幾天的功夫,打探到了銀絨當日租飛劍的目的地,又花了些心思,甩掉自家長輩們給他留下的“尾巴”,才順利追出去。

自家的“尾巴”難甩掉,可胡銀絨卻比想象中的還要好找。

這是個叫做楓煙城的小城,那只“慣會蠱惑人心”、“最擅勾魂攝魄”的漂亮公狐貍精,正坐在城中最大最熱鬧的茶館裏,聽評書。

說書先生講得熱鬧,銀絨聽得開心,還時不時喝彩,而且面前的茶果點心就沒斷過,香噴噴的果仁糖糕,清蒸雞肉糜,桂花蜂蜜,糍團、蒸筍、鮮花餅……一樣樣流水似的端上來,他就著清茶吃得不亦樂乎,最後撐得不行,便抱著肚子幹聽。

陳向晚:“…………”

說好的煙視媚行、搔首弄姿呢?為什麽這只媚妖除了吃就是吃?他是靠什麽勾引到牧秋的?靠飯量大嗎?

陳向晚幾乎快坐不住,皺著眉、坐在後排遠遠地盯著銀絨,直到說書先生的驚堂木一拍,告一段落,小二拿著托盤下場收賞錢的工夫,才看到銀絨發揮他的“媚功”。

先是小二又一股腦上了一大套點心,銀絨有些驚訝,擺手問是不是上錯了,緊接著,一個衣冠齊楚的男人,湊過去欲挨著他坐下,陳向晚不由得心中鄙夷,唾棄地想:媚妖果然如傳聞中一樣,真是人盡可夫,一點子點心便能收買。

雖這樣想,卻也坐直了身體,伸長脖子,想看看他具體是怎麽勾引人的。

然而,銀絨竟沈下小臉,嚴肅而決絕地拒絕了那人,並招呼小二把點心都撤走,那男子雖然表現出傾慕,卻也是個體面人,並沒有死纏爛打,彬彬有禮地走了。

陳向晚:“……”

就,這麽完了?

這時候,說書先生潤了嗓子回來,繼續開講,銀絨托腮認認真真地聽,雖然因為在外,收斂了狐耳和尾巴,可陳向晚總覺得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,身後必定有一條蓬松炸毛的大尾巴晃啊晃,才完整。

銀絨其實也對剛剛自己的骨氣很滿意,因而心情愉悅。

嗨呀,有錢真好!若放在從前,有人用那麽多香噴噴的點心勾引他,他必定會就範,可現在不同,他自己也是富貴老爺了!兜裏那一大筆城陽牧秋給的“分手費”,只要不買很貴的法器、符咒,夠他大吃大喝兩百年了!

銀絨覺得,找人雙修的事情不著急,也許是因為見過城陽老祖那樣的“極品爐鼎”,令他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,有些看不上普通人的陽氣;也許也是因為城陽老祖,每次行敦倫之禮,都把他折騰得幾天下不來床,稍微有些陰影,搞得銀絨暫時不大想雙修的事。

總之,等再玩樂一段時間,包養良家美男的事,且放一放。

銀絨這小半年在蘅臯居整日讀書修煉,憋得太久了,聽到久違的評書,如癡如醉,而他也始終難改鄉下小妖的窮酸氣,窺著方才搭訕的男人離開,便立即將那人送的、仍擺在面前他卻吃不下了的點心,一樣樣悄悄收進了自己的儲物鈴鐺。

陳向晚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
陳向晚難以置信,自己就是輸給了這麽個膚淺、市儈,又小氣的狐貍精???這簡直是奇恥大辱!

他到底哪裏好?陳向晚直勾勾瞪著他,最後不得不承認,銀絨是真的漂亮,眉眼精致,骨相妖媚,既有狐貍精的艷絕風情,又有少年人的嬌憨天真,難怪會有陌生人只瞧上一眼,便躍躍欲試地來搭訕。

陳向晚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,沮喪地嘆了口氣。

他自認容貌尚可,也曾被宗內宗外的年輕男女表達過好感,但,跟銀絨那媚妖相比,卻是差得遠了。

“郎君,你一直盯著那位小公子,是認識嗎?”忽然有人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
陳向晚警覺起來,搖了搖頭,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。

那人笑起來:“我沒別的意思,只是,也許我們有共同的目標,能成為盟友,比如,你想不想他出事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從你看他的眼神裏能看出端倪,你很希望他有事的吧?譬如刮花他那漂亮的臉蛋,譬如直接讓他從這世上消失?”

陳向晚:“……你到底是什麽人?”

不得不說,此人的提議的確讓人心動,倘若銀絨真的從這世上消失,或是沒了那張能魅惑眾生的臉蛋,牧秋會不會就不那麽在意這只媚妖了?

“我是誰不重要,陳少宗主只說,希不希望除掉你的情敵。”

“我自然希望。”陳向晚的折扇倏然展開,扇子邊緣竟是鋒利的刀鋒,直逼那人咽喉!

陳向晚冷冷道:“希望,陳某卻不會做那麽卑鄙的事,你究竟是誰,為何會知道我的身份?”

太微境,蘅臯居。

城陽牧秋於樽酒亭打坐,卻眉頭緊鎖,半晌沒有入定。距離收到銀絨的辭別信,已過去十幾日,為何還沒有他的消息?這麽久了,還沒消氣嗎?

難不成,他還真打算永遠不回來了?

城陽牧秋今天第九次入定還是失敗,幹脆不再強迫自己,豁然起身,往博古塔而去,他記得博古塔中存著一樣法器,可以愛物、衣袍、毛發等,判斷其主人的安危,即便遠在千裏之外,也不會影響結果的準確性。

城陽牧秋私下覺得自家毛團兒對自己的愛意那樣炙熱,不可能真因為一點小事,便賭氣遠走高飛,他這麽久不回來,該不會是遇到危險了吧?

博古塔是他的私人藏品庫,就位於蘅臯居之內,非常隱蔽,不知底細的外人見了,只會以為那是座普通的假山。

只有城陽牧秋本人知道,那座“假山”是由珍貴的問情石堆砌而成,而問情石是種稀有的寶物,心中有情之人碰觸便和普通石頭無異,若是心中無情之人碰觸,才會觸發機關,令“假山”上的山石剝落,露出博古塔的真容。

也就是說,除了城陽牧秋這個因修無情道而斷情絕愛之人,旁人即便闖進蘅臯居,即便找到博古塔,也決計沒辦法打開。

城陽牧秋步履如風,衣袂飄飛,唬得傀儡仆從們紛紛退讓,不敢耽擱主人的急事。只有城陽老祖本人沒意識到自己很著急去確定銀絨的安危,直到人站到了假山的圍欄之前,還在喃喃自語:“若你平安無事,不回來便不回來,省得常常來煩我,可你畢竟救過本尊的命,安危還需確認,免得日後世人說我城陽衡是無情無義之輩,不顧恩人死活。”

城陽牧秋口中說著絕情的話,邁開長腿,跨進圍欄,站到“假山”之前,繡著銀色暗紋的黑色袍袖一抖,伸出大手,覆上那問情石,口中默念法訣。

然後,幾息過去。

一盞茶的時間過去。

一炷香的時間過去。

假山沒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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